纸屑(下)

前文:





全圆佑站在比平时更干净整洁的居室里四顾茫然。其实他在回来的路上就下意识的抬头看,以往窗户都会透出些昏黄柔和的光来,现下反常的入眼一片漆黑。


回来开了灯才发现,室内明显被仔细打扫了一遍,家具陈设一件未动,却感觉换了一副模样。冬季限定的干燥而寒冷的风渗进钢筋水泥再透进骨骼里,全圆佑莫名觉得有些冷。


文俊辉走了。

这是全圆佑看到衣柜里少了一半的衣服和证件才后知后觉得出来的结论。冰箱里还有前几天两人一起去超市采购的痕迹,一方天地塞的满满当当。这当然是文俊辉的主意。全圆佑一向对吃没什么很高热情,文俊辉则不然,每每仔细挑选的间隙还能抽出空来教育人。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还是多屯点粮食好,饿不死想吃还能多吃点...】


可惜全圆佑不会做饭。

认命般拆开一包拉面来煮。不需要技术含量的烹饪他很在行。这种口味是他最喜欢的。文俊辉总爱屯很多在家里。正好现在解了燃眉之急。在等水沸腾的时间里,全圆佑死死盯着一旁的保温锅,昨天这个时候里面还盛着滚烫的汤。他肠胃不好,文俊辉总在他吃饭之前送上来驱寒。现在突然没有饭前预备环节,还真有点不习惯。当某些事物或者人潜移默化进生活太久再脱身离开的时候,这种不习惯就会转化为持续性的,随时叫嚣着存在。


全圆佑关了火上桌吃晚饭,面条在锅里变得松软,香味扑鼻,可入口却索然无味。维持着机械咀嚼的动作,全圆佑拿碗的手却有些细微颤抖。一盏孤灯下他独自一人,恍然间好像看到文俊辉静静坐在旁边陪他吃饭,那身影停留了会儿随后慢慢变淡消失。

全圆佑又想到了昨天早上文俊辉送他出门,笑着招手。那份笑里透出来的释然和解脱,那是他没说出口说的告别。




如果把能感受到的现象比喻为波浪,那么它不过是海洋深处的一处湍急表象而已。全圆佑一直认为文俊辉给他的包容远比想象中的更甚。要不然怎么会有求必应随叫随到的。


洪知秀在他挑明心意之后就断绝了两人的联系,又在两个月之后匆匆回了美国。有多厌恶,可想而知。全圆佑那时还没从烧成灰烬的世界里反应过来,整个人变得堕落又颓然。


于是三天逃课两天醉酒,一个星期就这么过了。高三下学期如约而至,他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失去了生命力。什么时候能重新振作呢?全圆佑自己也不确定,但总归有一天会对颓废的生活厌烦,就像当下厌恶振作一样。


而文俊辉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在所有人都找不到全圆佑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不管时机对不对。越发靠近的脚步声,在幽深的夜里明显的刺耳。全圆佑抬眼慵懒的往正前方一瞟,有人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靠近。随便找了个路边摊都能被找到,真是扫兴。他拧着眉毛对着空气仰头干了一杯,面上早是酒精浮于表相的模样。


“圆佑...”文俊辉在离他一米开外怯生生的叫他,语声细弱,那双湿润的眼的视线在全圆佑身上生了根。全圆佑只和他对视一瞬就不知道怎么强硬了。他太乖了,本该是气势汹汹的质问,到他这里完全变成眼里心底满满的哀切和心疼。文俊辉不了解以前的全圆佑,一开始出现在他面前的全圆佑就只是个故意装作讨洪知秀欢心的好学生而已,现在的才是真实的他。


全圆佑只顾喝酒不说话,看到文俊辉这副模样他也心里只有自嘲,他想对他大喊,我不值得你心疼,我活该。可余光一瞟到他搅着手指头站在路灯下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如鲠在喉。


到两方拉锯战的最后,全圆佑缓缓抬头,依旧习惯性微仰着下巴与人对视,里头死水一潭。文俊辉却意外的读懂了意思,他好像在说,你本不该来的,这里荒草萋萋,百无聊赖。




文俊辉决定坐下来陪着他。

他想一向做事有分寸的全圆佑能把握好这个度。可惜事与愿违。全圆佑比想象中的还要海量,桌上竖立着一堆空瓶子的场面已然十足壮观,全圆佑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不知道酒精把他的哪根筋搭错了,他一手边开了一瓶新的啤酒一边揽过文俊辉的肩膀,

“俊尼,我们一起喝啊...”


文俊辉那时候还没学会喝酒,被揽着也没敢乱动,任凭全圆佑胡乱惯了几口下去,酒刚入喉便烧起来了。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拉开全圆佑做势还要再来的手,推拒中两人手臂略微交缠在一起,文俊辉手腕反被人扣住。


全圆佑指腹触到了些不正常的凸起痕迹,细细摩挲之下,视线也跟着转过去。那道横亘在腕子上的疤还算新鲜,愈合过后长出来的那块肤色与周围格格不入,刺激地他双眼一阵酸涩。手骤然失了力气,玻璃瓶应声落下,碎成玻璃碴。全圆佑小心翼翼地捧着文俊辉那只手,像被什么震击垮了似的崩溃了,他慢慢把文俊辉虚握着的拳头舒展开,再把脸埋进手掌里,海啸过境的波涛毫无预兆,穿过指间再包裹住全圆佑满是愧疚的对不起。



追根溯源是全圆佑惹出来的祸端连累他人。小霸王早年树敌太多造的孽终是结出恶果。也许是曾经教训过的街头混混,也许是游戏里手下败将的嫉妒。那群围上来的人颇有些要同归于尽的狠厉。鲜血小股地涌出来文俊辉才感到疼的厉害,那个瞬间他只是反射地抬手上前去挡,空瓶爆裂声近的就在耳际炸响,而他当时已然分辨不出其他。

全圆佑没事,就好。


当全圆佑听到医生委婉的说着,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手指的部分灵活度可能会就此丧失的时候,他冷静自持的眸中罕见地浮上了复杂多种的神色,他就快脱口而出问有没有奇迹出现,迟疑了一瞬就被漫上来的害怕失望的情绪淹没,最后也只能捏紧拳头失魂落魄的离开。


后来文俊辉在休息室里看到全圆佑呆呆的盯着省级联赛的邀请函出了会神然后把自己最爱的外设给扔了。再后来全圆佑平静的和他解释,话任性的很,他说,你打不了我也不打了,反正我再找不到能配合好的人了。




大概是情绪激动加上酗酒,全圆佑在第二天一大早开始发热。文俊辉及时做了物理降温还是不见好转,等到磨磨蹭蹭拖到进了医院才知道快烧到39℃,于是只能被严辞勒令乖乖输液。


全圆佑昏昏沉沉的意识被针头刺激地苏醒。年轻的护士明显经验不足,透明药剂已经随着细长管进入身体,手背的接口还泛着一片青。全圆佑有些疲乏的闭目养神,眉头依旧锁的紧紧的。他手臂挨着的铁质扶手看上去坚硬又冰冷,文俊辉心有灵犀似的能体会到他的感受,主动把自己的手垫在他的下边。


“很快就不痛了。”


他发出的声音像净洁晴空里的一口钟,温柔的荡在胸腔之中,他眼里有些湿漉漉的情感,和全圆佑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险些重合。

像是被这种温柔蛊惑了,全圆佑重新阖了眼,病痛把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你别走好不好...”


文俊辉没吭声,只悄悄把那只贴合全圆佑手掌的手慢慢收紧。十指相扣,温度交融。

这时他才惊觉自己一整颗滚烫而赤诚的心全都给了全圆佑。要是全圆佑是一阵能带起片片沙尘的狂风,那他文俊辉充其量就是那众多沙粒中的一颗而已。无论沙粒是否愿意,随时会被风吹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不会思考了。




全圆佑把手机里那个私密相册的密码改了。改成了自己的生日。反正里头他打听了很久的消息和人现在都要结婚了,再藏着掖着也没多大意义。况且文俊辉曾经多次打趣说试了好多遍他生日的排列组合还是没试出来。全圆佑突然有了毫无依据的幻想,如果主动恢复初始默认设置,文俊辉还有没有可能会回来。


可是他现在已经与他完全失联了。就算是在后知后觉中遵循着本能去找。全圆佑才发现他对文俊辉的了解少之又少。因为不熟悉硬是绕了几圈远路好不容易才到人公司,却被告知早就离职。全圆佑就只能想到徐明浩了,像是有什么执念似的,他必须要得到不告而别的理由。


全圆佑成功堵截到徐明浩的时候,对方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全圆佑站定在他面前开门见山的道出此行目的,反倒问住了徐明浩。气氛骤然间尴尬,面色也跟着窘迫起来。


他们两不算太熟,要不是因为文俊辉大概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哪号人物。唯一有点印象的可能就只有第一面。几年前徐明浩不请自来的时候,还是全圆佑给开的门。幸好徐明浩眼疾手快刹住车,要不然早直接笑成花一头扑进陌生人的怀里了。


文俊辉简单给两人引见了下继续回去埋头苦干。徐明浩则在客厅和人做完自我介绍后给全圆佑一个职业假笑就溜进厨房找文俊辉交流感情。文俊辉正在煲牛骨汤,徐明浩一进来就被浓淳香味熏了眼,啧啧,真够用心的啊。


“你们俩怎么搞在一起了?”特地往外边看了确定全圆佑听不见徐明浩才压低了声音问。他中学时候好歹八卦过文俊辉的感情生活,全圆佑和洪知秀这两个名字还是有所耳闻的。


“会不会说话...?”文俊辉随手塞了块牛扎糖到他嘴里,“好吃吧!我自己做的。”


“搭伙过日子??大发慈悲??兼济天下??”

徐明浩显然不为美食所动,成语活学活用,大有刨根问底的趋势。虽然文俊辉觉得他的奶音和糖里浓郁的奶粉味挺像衬的。


文俊辉再塞了块不同口味的糖到他手里,难得认真的回答,“他需要我。”

全圆佑孤独到需要他的日夜陪伴,而他需要全圆佑满足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不想回来...你...别再找他了。”徐明浩声线一如往昔没怎么变,奶声奶气的。尾音像故意融在风雪里,不甚明晰。却掷地有声的落入全圆佑耳朵里,再重重砸在心上。


全圆佑回到车上还没从声音的回响里回过神来。天色渐渐暗了,圣诞节的气氛把这座城市装扮的有了些短暂的暖色。全圆佑却丝毫融入不进去,他甚至忘了开空调,刺骨干燥的空气从缝隙里渗透进来,灌进他空洞无力的胸膛,肆虐成一片狼藉。


他感觉连发动引擎的力气都缺失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记得回到家就能看到文俊辉,他那天穿了件oversize的驼色高领毛衣,趴在沙发上写些什么,他习惯着微微蜷缩着,过长的袖子里只露出些泛着粉的指尖。他写的很认真,以至于全圆佑走近到身边都没察觉。


“写什么呢...?”


全圆佑绕到他后边坐下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等到看清贺卡上的名字后,笑里的温度慢慢冷了下来。文俊辉闻声顺口答道在给朋友们写贺卡,许久没听到回应才转头,气氛走向变得不太寻常,文俊辉刚想开口却没人抢了先,

“你还和他有联系?”


“嗯...”全圆佑神情太过认真,文俊辉不得不老实回答,洪知秀一直有和他联系,可能年关将近频繁了些,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抓包。


全圆佑意外的不言语了,只怔怔的看着那堆贺卡发呆,他其实暗地里打听了好久洪知秀的消息,今天刚好被告知那人有了新的伴侣,果不其然和他是两个不同类型。


想的出神,眼底闪过的些许惆怅和神伤被人看了去。文俊辉这时主动靠过去,窝进全圆佑怀里对着他的侧脸痴痴的笑。他笑得特别温柔,微笑从眼睛开始,笑意藏在他心里,然后透露给眼睛,再由眼睛告诉嘴角。全圆佑感觉到了低头和他对视,心里蓦地舒了口气,而后似是放纵的,闭眼吻住了他。



听说晚上十二点准时会有烟花。文俊辉想看,全圆佑就在一旁陪着,他对平常小事的要求一向好说话。夜晚的阳台更深露重,全圆佑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只披了件外套。


文俊辉困的不行睡了一会儿,全圆佑不忍心打扰他。等到晕晕乎乎转醒的时候天际已是琉璃罩一般的绚烂着。文俊辉第一时间却本能的感觉有点冷,无暇顾及易冷的烟花,眯着眼睛瑟缩着靠得更近问全圆佑,“冷不冷...?”


“有点...”全圆佑实话实说。


“哦...”文俊辉迷迷糊糊的应着,伸手把全圆佑冻冷的上半身抱入怀里,在拍拍他的背。

“抱一抱...就不冷了...”说着又睡过去了。




文俊辉抵达洛杉矶的时候那边也是小雨天。他不由地再感概了一番自己可能是当代雨神,到哪哪涨潮。他提前到达也没通知洪知秀,凭着路标和略带口音的英语歪打正着的找到了传说中洪知秀家带游泳池的“豪宅”。


洪知秀见到文俊辉的时候也是一脸“我没做梦吧”的表情,然后以一种“我家小孩初长成”的欣慰眼光看他,再夸人口语进步很多,都能独当一面了。文俊辉倒很云淡风轻的轻笑道,

“这么多年总要有点进步”



婚礼选址在附近的一家教堂,是洪知秀小时候经常去做祷告的地方。那里提前布置了下了大片的白蔷薇和三色堇,这一看就是两位新人挑的,三色堇簇拥这白蔷薇,就像崔韩率追随着洪知秀,浪漫还是美国人浪漫。


现场怎么看还是简约,更像是个家庭聚会,来的也都是双方的家人密友,人数不多但温馨不减。宾客们各自散坐在位置上为他们送上虔诚而真挚的祝福。柔缓的纯音乐里,文俊辉看着他们携手走近,他们交换戒指,他们缠绵拥吻...他们互许承诺,他们相伴一生。




文俊辉在洛杉矶待了几天就以不打扰新婚人士度蜜月为由要告辞。反正他以后也没了什么顾虑,有的是机会再来玩。


慢慢踱步回酒店的时候天地间还飘着雾蒙蒙的雨雾,气温虽然不算太低,潮湿的空气浮在皮肤上总感觉黏黏糊糊的。他加快步子,刚踏进酒店大门雨就大了。伴着风,徐明浩的电话也及时的打进来。


“小浩浩!你怎么知道我明天回国啊。”

还特地打电话来慰问。


“你明天回国吗?”那头的徐明浩怔了一瞬,而后语气弱了下来,“还是别回来了。”

回来也是一堆糟心事。


“我不回来谁陪你这个孤寡老人啊嘿嘿。”


“我是怕你意志不坚定在被人拐跑了。”徐明浩叹口气娓娓道来,“全圆佑最近找你找的勤,各种理由,无所不用其极的那种,看着都烦。”


“我不会的。”文俊辉平静的答,那是徐明浩不知道,他已经在心里告诫过自己千千万万遍,别再抱期待也别回头。


可这话可信度在徐明浩这不强,他这会儿开启吐槽模式就停不下来,“你对他太好了...当少爷似的,这几年都快退化成九级残废了。”徐明浩的语气很是嫌弃,文俊辉甚至能想象出大洋彼岸徐明浩皱着的小脸,“全少爷前几天还让我问问你以前去的是哪家干洗店...他说现在衣服上没有熟悉的味道了...这不没事找事吗...”


“我以前很少去干洗店的...”


徐明浩有种不想的预感,

“不要告诉我你给他手洗...”


“有时候还给香薰...他说的是那个味道吧...”


“你真的......厉害!”徐明浩已经无语了,他很想骂人又心疼对方,恨铁不成钢就是这个感受,“到头来一场空!心痛不...?”


“不啊...”文俊辉答的倒快。

这是个很傻的问题,你看鱼身体里那么多刺,就不会痛吗...这比喻用在人身上不也挺合适的,那些往事曾经像刺一样扎在身体里,时间久了感觉不到痛了,大概不是消失了,只是他们都变成了我们的骨头了吧。



徐明浩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见文俊辉语气还算轻快,也就放心了点,他随口问出心中还有的疑惑,“我总觉得他还做了什么让你特失望的事...按你的性格哪会这么容易死心...”


真的是随口一问。徐明浩不愧是他发小,一针见血直击软肋的功夫一天没落下过,文俊辉感觉心脏像是一瞬间被人扼住,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张了张嘴,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几次试图发声,喉咙却像被噎着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崩塌,兵败山倒,溃不成军。

握着手机慢慢蹲下来,却发现抖得厉害。他头顶上明明有屋顶,雨却准确的落进眼睛里。


“没有...哪有什么事...不怪他...真的...不怪他...他就是从来没说过喜欢过我...”


“他那么爱他...谁都插足不了...他留着他的照片他的电话,空号也不舍得删...能怎么办...我竟然傻到用自己的生日去试他的密码...”


“我早该自己走的,他本来就打算去找知秀哥...他计划好一切想要和他重新开始...”


“知秀哥结婚了...他肯定很伤心吧...可是我没有力气再安慰他了...”

......



“有时候我也在想...谁能坚持这么多年...我自己也不相信。”文俊辉声音渐渐有了令人神伤的追忆调子,“我没有坚持...只是这些年恰好没有遇到比他更难忘的人了。”


流浪在人间,好不容易找到了想要留下的旅馆,可惜的是那家旅店唯一的房间已经有人了,他没有输,只是来晚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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